蜉蝣不知明日,蚂蚱不见来年。明日仍在,来年还来。万物永远守恒。
儿子睡熟了,我在他稚嫩的小脸和额头间亲了又亲,思绪将我带回到二十几年前,那时的我也正在熟睡。朦胧间,一张带着胡茬的凉凉的脸靠近我,在我的脸上说不好是亲了又亲,还是扎了又扎,就是舍不得离开。“快睡觉吧,又喝到这么晚才回来。”他在母亲的责怪声里讪讪离开。我闭着眼仔细的分辨,他说的是“对不起老姑娘,爸把你亲醒了”。
后来我长大些,懂得了父亲这种奇特的柔情。这种旁处不可见,唯独只给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的深情。从那以后,冬日裹挟着寒霜的胡茬,成了我睡前的一点点期待。父亲回家多晚,都会来看我,我也和自己约定,无论他多晚回家,我都等着他。我会闭着眼装睡,享受着幸福的时刻。
再后来,我考上了大学,明明只去了离家百八公里的地方,只是起个早,贪个黑就能随时回家的城市。可父亲还会每天惦念。只要几天看不见我,他就会问母亲:“给我老姑娘打电话了吗?她钱够花不的”。虽然父亲从不主动给我打电话,但是只要我打给他,无论他在何时何地有何等烦心的事,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都总是那般溺爱,却抑不住振奋的语气,临了,他会说那句“行,老姑娘,学习去吧,钱不够和爸说”。他催促着母亲打电话问我缺不缺钱,过得好不好;催促着母亲开电脑上网,和我视频。可他自己,却如同恶作剧的孩子,电话只说几句,视频很少露脸。还是姐姐告诉我,她们和我视频的时候,妈和我说话,爸就自己坐在一旁听,听得直乐。叫他过来说两句,他却眯着眼说,困了,不讲了。
自从有了我,家里家外他总是会把这个“老姑娘”挂在嘴边。和朋友和亲戚说“我这辈子,没啥放不下的事,就是离不开孩子”。而大家也都表示能理解为人父亲的心情,说他脾气那么不好,都不曾舍得对这个“老姑娘”大声说过一句话。可父亲他不知道,终会有一天,这个“心尖”会让他失望。
大学毕业,我恋爱了。听说老公家在3000多公里以外的南方,工作又不稳定,父亲沉吟许久,还是忍不住语重心长的对我说“老姑娘,你若嫁那么远,跟着他到处跑,有人欺负你,爸也帮不上忙啊,你留在爸身边,找个好人家,爸能供你一辈子饭吃,不好么?”。我哪里听得进去,总是搪塞他说“爸爸,我们一有时间就回来看您”。所幸日久见人心,父亲眼中,这个“南方孩子”终于通过了他的“审查”。看到老公为人持重,也很疼我,他便默许了。
结婚那年,父亲拖着重重的皮箱,舟车劳顿,绕了数不清的盘山公路,把我送到几千里以外这个闻所未闻的婆家。吃不惯的饭菜,听不懂的寒暄,乡亲越是热情的客套,父亲心里越是难过。最后,他不舍的回家了。印象中,他是笑着和我说的不用送了,回吧。可后来许多年,我翻看结婚时的照片,父亲的眼中,除却不舍,并无笑容。
又是许多年后我才知道,我这一嫁,父亲心里的病就坐下了。从我结婚的那年往后,父亲的身体便一年不如一年,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笑容,对任何事情没有兴趣。不再出去遛弯,不去研究他最擅长的象棋,每天坐在电视机前,音量开的很大,眼睛却定定的望着窗外,像是看着远方的什么,又像是什么都没看。有时他变得偏执,发一些小孩子般的脾气。他的神情不再严峻,声音渐渐沙哑,他开始说“年岁大了,日子过得没劲”。
在我结婚的第六个年头,父亲永远的离开了我。走的时候,我不曾陪在他的身边。这成了我一辈子莫大的遗憾。我清晰的记得,父亲离开的前两天,我与他视频,姐姐像往常一样问他,想不想你老姑娘?那是他唯一一次不寻常的回答:“不想了,让他们好好过日子吧”。
那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对话。视频中,他平静,安详,并理智的说不想我,可也就是这一句不想,让我愧疚今生。至深,至久……
猛地抬头,泪水已滴到儿子的脸颊,他抬起手背轻轻揉蹭几下,又转身睡去。我轻轻的起身离开,就像当年的父亲一样。
我又一次在心里央告父亲,我们来生一定要再见啊!我没去过来生,又怎知他没在那里等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