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爱酒,是我们从小就知道的。
那时,每逢春节,除了平时难得一吃的好菜,印象最深的是一定会有酒。酒是父亲提前几天就买回来的,两红一白,郑重其事地摆在五斗柜上,对营造过节气氛有立竿见影的效果。吃饭的时候更是如此,满桌的香肠鸡蛋和带鱼,加上我们兄妹们身上的新衣,就已经令人雀跃了,每个人面前满斟的酒杯,更是点睛之笔。无酒不成席,父亲认真地秉承着这个传统。
而父亲在饭桌上的祝酒词也很全面,从他和母亲的工作,到我们三兄妹的学习,都要一一做个总结。其中既有肯定也有批评,当然,更多的是鼓励和希望。我们兄妹呢,表面唯唯诺诺,颇受教诲的样子,可是年幼的心早就为盘子里最肥厚的那块带鱼蠢蠢欲动着。现在想起来,儿时那杯小小的红酒,盛满的是餐桌上的美食记忆,那时的酒,对年幼的我们来说,只是一个程序。
父亲饮酒,却真是透着诚意和享受,我总见他稳稳地端起玻璃小酒杯,“滋”地一声,轻抿一口,酒就进了肚,满足和陶醉的神情已然写在脸上。喝了酒的父亲话比平时多,我们最喜欢听的是他在部队的故事。父亲是五十年代的初中生,在那时算是半个文化人,但是由于身在农村,家境贫困,读书并不能改变吃不饱肚子的命运,因此,1958年底,当征兵的工作组开到我们老家的时候,正在山西沁县漫水乡郭庄中学念书的父亲瞒着家里人报名参军。那时候选兵名额有限,每个中学只能选送一个,父亲虽然过了体检关,却迟迟没有等到入伍的消息,眼看着被选中的学生已经准备出发,焦急的父亲就自己跑去找征兵的士官请求,其中所费的周折,父亲并没有细说,总之,在新兵离开沁县的前一天,父亲终于接到了入伍通知。当父亲把喜讯带回家的时候,家里特地为他做了一锅揪片汤送行,“揪片儿汤?没有酒吗?”我们插嘴,“傻瓜,饭都吃不饱,拿什么酿酒?那揪片儿在当时就是最高档的饭了,我一个人几乎吃完了一锅!”就这样,吃饱了揪片儿的父亲换上军装,随着大部队来到了位于开滦煤矿边的赵各庄军营,开始了军营生活。新兵训练很辛苦,稍息、立正、原地间转、齐步正步跑步,重复的动作一练就是4个小时,而单双杆、5000米长跑这样的体能训练更是考验人,常常是一天下来,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。而父亲却凭借着枯燥和艰苦训练中的出色表现成为新兵中的佼佼者,不仅当上了班长,更迎来了人生中又一个特殊机会-------被选拔成为建国十周年国庆阅兵队伍的一员,到北京南苑机场进行封闭训练。这样的殊荣在今天也令人羡慕,何况是当年那个人人要求政治进步的年代。然而,当我们好奇地问起参加阅兵的感受时,父亲却淡定地用了一个字---“苦。”据父亲说,那时还没有训练场,父亲和战友们是边施工边训练,把北京城墙上的墙砖搬到机场铺设场地,一块墙砖重60斤,两人一次抬4到5块,相当辛苦。唯一的好条件是饭菜,主食有大米、白面和高粱,菜是大白菜炒肉。训练的内容只有一个:走正步。一步75CM,一分钟155步,不准有丝毫差错。我们问起阅兵当天的情景,“看到毛主席、周总理了吗?”“当然有。”父亲说,“还有彭德怀。他是国防部长。”而父亲感受最深的,是那时的中国人真是空前的团结,天安门广场上热情洋溢的气氛淹没了每一个人。那天,父亲激动的心情一直到晚上的告别饭都没有平息。也是在那个晚上,当时年仅十九岁的父亲与他们几个在北京相识的同乡,在平常就餐的食堂里,吃了离开北京的最后一顿饭,“我们就以水代酒,也开心得不行。”父亲放下手里的酒杯,感慨地说。
参加完阅兵式的父亲回到部队,又经历退伍、择业,最终在中铁四局的政工岗位上一干三十多年,直到退休。然而,每当全家团聚,举起酒杯的时候,父亲最喜欢回味的还是这些与部队有关的岁月。
后来,我们曾经试图在1959年国庆阅兵视频中寻找父亲的身影,然而,整齐划一的队列一晃而过,人山人海中,即使父亲本人也很难找到自己当年那张青春的面庞。即便如此,这个遗憾丝毫没有影响父亲回忆珍贵往事的心情。也许,就和饮酒的道理一样。当我们为了团聚,为了庆祝、为了感动、为了回忆而举起酒杯的时候,酒就成了一种象征,象征着团聚的情,庆祝的甜,感动的泪、回忆的美。
或许,生活本身就是一杯酒,沉淀的是岁月;
或许,父爱和母爱本来就是一杯酒,蕴含的是深情;
又逢佳节,早点回家,喝一杯团聚的酒。(霍惠芳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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