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我来到运输工程段第一次参加内燃机车封存作业。当领导在班前会上说“小毕,今天你跟张师傅,去铁伊项目部做封存”时,我心里咯噔一下——封存,这个词在教科书里见过,在师傅们的闲聊里听过,但真要亲手去做,还是第一次。
车往项目部开的路上,窗外的景象逐渐变得陌生。城市的痕迹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覆着厚雪的原野和光秃秃的树林。寒气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,像细针一样。张师傅坐在我旁边,闭目养神,他的棉帽檐上已经结了一层薄霜。
项目部整备场比我想象的更空旷。几台东风4B机车静卧在轨道上,往日喷吐黑烟、吼声震天的巨兽,此刻在铅灰色天空下沉默着,钢铁外壳上凝着一层白茸茸的寒霜。风毫无遮挡地刮过场地,卷起雪沫,抽在脸上生疼。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。
“别愣着,”张师傅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,“领工具,先看作业指导书。”
作业指导书是塑封的,但拿在手里仍觉得冻手。上面列着长长一串项目:燃油系统排空、冷却水置换、机油管路保护、电气接口密封、制动缸防冻、所有运动部件涂防锈脂……每一个大项下面,还有更细的步骤。我忽然觉得,这不是在封存一台机器,而是在为一位即将冬眠的巨人,进行一场细致入微的、关乎生命的护理仪式。
我的第一个任务,是跟着张师傅排空柴油箱底部的残油。工具箱打开,扳手、管钳、油盘、收集桶,金属碰在一起,声音脆得发哑。刘师傅半跪在机车旁的水泥地上,指着底盘下一个阀体:“这个,先松一圈,接上软管,油进桶里。记着,一滴都不能洒地上。”我学着他的样子跪下,地面的寒气瞬间穿透棉裤的膝盖加厚层,针扎似的刺进来。拧动阀门时,戴着厚手套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,阀体冷得像一块冰,紧紧咬合着。张师傅没帮忙,只是用手电照着,看着我用尽全力,脸憋得发烫,终于让它松动了一丝。
黑色的残油缓缓流出,带着一股特有的气味,流入油桶。在零下二十五度的空气里,油流显得异常粘稠、缓慢。我必须保持一个别扭的姿势,用手稳住软管,确保它对准桶口。风不时刮来,试图把软管吹偏。短短十几分钟,先是膝盖麻木,接着是举着管子的手臂开始酸涩发抖,然后是从领口、袖口钻进去的无孔不入的寒冷,让整个后背都绷紧了。我偷眼去看张师傅,他正检查另一个阀门,侧脸冻得发红,但眼神和手上的动作,稳得像在温暖的车间里一样。
“师傅,你不冷吗?”趁着他走过来的间隙,我忍不住问,声音有点打颤。
他看了我一眼,呼出一大团白气:“冷?活儿干进去,就忘了。”他用脚踢了踢旁边一个小铁桶,“等这桶油接满,你起来活动活动,别僵那儿。封存这活儿,急不得,也停不得。”
那一刻我忽然有点明白了。寒冷在这里,不是一个需要抱怨的背景,而是作业本身必须克服的一部分。你的每一个动作,都必须考虑它的存在——工具会不会冻得拿不住?螺栓在低温下会不会变脆?你需要和它共处,甚至利用它(比如某些密封材料在低温下的特性),而不是仅仅对抗它。
下午,我被分配到和李工处理冷却系统。需要爬进动力室狭小的空间,拆下几个低位水管接头,用压缩空气把残留的水吹扫干净。空间逼仄,我只能蜷缩着,借着李工从检查孔递进来的手电光操作。金属内壁摸上去,是一种让人心惊的、吸走所有热量的“烫”。我能听见外面狂风呼啸,但这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、扳手的摩擦声,以及从管道深处传来的、气流吹过空腔的呜咽声。当最后一段管道被确认吹干,李工在外面喊“没问题了,出来吧”时,我才感到脖子和肩膀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痛难忍,手指尖几乎没了知觉。
从机车里钻出来,重回天光下,寒风扑面,竟让我打了个激灵,反而有一种异样的清醒。李工递过来一个拧开的保温杯:“喝口热的。干得不错,里面是最难受的。”
我接过杯子,热水滚过喉咙,一股暖意终于从身体深处生发出来。我回过头,看着那台我们刚刚处理过的机车。它依然沉默,但我知道,它的“血管”和“关节”已经被妥善处理,足以抵御接下来几个月的严酷。一种非常细微的、但确实存在的成就感,混着身体的疲惫和温暖的水汽,慢慢升腾起来。
收工的时候,夕阳正给西边的云层镶上黯淡的金边。我的手脚都还麻木着,耳朵也冻得发痒,但脑子里却异常清晰,那长长作业单上的项目,不再是冰冷的文字,而是变成了膝盖的刺痛、手臂的酸麻、狭小空间里的压抑,以及最后热水入喉的慰藉。
回去的车上,张师傅终于开口问:“第一次,感觉怎么样?”
我看着窗外飞掠过的、被暮色浸染的雪原,想了想,说:“和书上写的,不太一样。”
他好像笑了一下,声音很低:“纸上得来终觉浅。咱们这活儿,温度、手感、力气,还有那份心,都得在车底下、在风里头,才能学会。”
我点点头,没再说话。是的,这是我的第一课。它教给我的,不仅仅是柴油机燃油系统如何排空,冷却水如何置换。它教会我,所谓“封存”,封住的不是一台没有生命的机器,而是一段倾注了汗水的劳动,一份对承诺的守护,以及一份等待春天重新轰鸣的、沉默的力量。那力量,此刻也悄然沉淀在了我第一次被严寒彻底浸透、又被职责渐渐熨热的骨头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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